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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和兴趣没有关系。”
奥尔洛夫少校放下报纸,“要是你的履历表上写着‘德语’,他们就会把你丢到柏林,你会不得不和那些爱抱怨的斯塔西混在一起,坐在一个随时会被核弹炸平的热水锅上。所以,不行,菲利克,这件事你得听我的。”
“可是瓦西里——”
“尼古莱叔叔有他自己的小算盘。在他的部门看来,德语国家就和挤满了肥雉鸡的狩猎场一样,但你不走那条路,儿子,要是你决心要学一门外语,那就法语。”
菲利克起码工作了六个月之后才明白父亲还有一句没说出口的话,那就是“这样我铺下的人情网络才能照顾到你”
。在克格勃,外语技能就是职业选择,取决于人们对局势的判断,没有人希望被分配到资源匮乏的孟加拉和缅甸办公室,所有人都想挤进负责搜集北美情报的第一总局第一部门,或者负责英联邦国家和北欧的第三部门。要是学生选了一门“正确”
的语言,更有可能在这个庞大的机构里扶摇直上,取决于毕业这一年苏联正和哪个国家交恶或者交好了。菲利克完全没有兴趣迎合克格勃的喜好,但学会法语意味着他能看懂父亲锁在书房里的报纸了,所以也乐于从命。
对大部分苏联学生而言,教育到九年级就宣告结束,这些十五六岁的孩子匆匆逃离学校,到工厂当学徒,给苦苦挣扎的家里带回去一点额外的钱,早早学会酗酒,没到三十五岁就死于肝病。克格勃的孩子们还会继续在中学读一年,之后要不就去国际关系学院,要不就去对外情报学院,也就是所谓的1o1学校。这个神秘的地方每年只收一两百个学生,还得和来自其它卫星国的年轻人竞争。这还不是最难的地方,最难的是情报学院不接受申请,你只能等它来邀请你,没人知道情报学院的入学评判标准到底是什么。
知道瓦西里被1o1学校录取的时候,菲利克心里那根捉摸不定的小刺又翻搅了一下,钦佩只占很小一部分,更多是嫉妒和不安,生怕自己追不上这个快车道上的榜样。这也意味着从下个学期开始他就见不到瓦西里了,情报学院采用寄宿制。
瓦西里中学毕业的这个暑假,父亲邀请安德罗索夫一家到黑海边的“达恰”
去度假,邻居欣然同意,多半是看在黑海份上。这两个克格勃军官在餐桌上除了情报学院就没有别的话题了,他们两个是同一年入学的,住在同一间宿舍里,对窗外的同一株开满白花的花楸树记忆犹新。尤莉娅可不那么高兴,她想待在莫斯科,说是想看夏季音乐会,只有菲利克知道她是想到男友阿列克谢家里去。尤莉娅最后还是被拽来了,天天窝在门廊上生闷气,一旦有人想和她说话就假装在看书,要是对方还不识趣闭嘴,她就直接冲进卧室,砰地摔上门,到晚饭时间也不出来。
菲利克感同身受,他只想独处。上个月他就满十五岁了,整个身体都在背叛他,衣服没有一件是合身的,体毛和胡子让他觉得尴尬。而且变声期也到了,菲利克本来话就不多,现在越沉默,好像只要一张嘴就会有蟾蜍从喉咙里跳出来似的。瓦西里一整个夏天都在拿这件事取笑菲利克,就像逗弄一只全力在墙角里蜷缩起来的小狗。
瓦西里毋庸置疑已经长成一个男人了。菲利克遗传了父亲的身高,现在差不多能平视瓦西里,但对方有游泳运动员的宽阔肩膀和胸膛,看起来比菲利克年长不止五岁。刚刚脱离了中学的校规限制,瓦西里又一次把头留长了,卷曲的棕色鬃毛盖过后颈。安德罗索夫少校对此颇有微词,但没再拿出剪刀。体操队的安娜已经是过去式了,瓦西里又换了两个女朋友,菲利克知道她们是谁,甚至知道分手的理由,但又假装毫不知情。他正在努力拆解自己以往对瓦西里的崇拜,从这位并无血缘关系的长兄的阴影里逃出来。
瓦西里每天早上在二楼的公用浴室里刮胡子,用的是英国贸易代表送给他父亲的剃须膏,留下一股若有若无的冷杉气味。菲利克像个笨拙的猎人,守在卧室门口,等瓦西里下楼去了就悄悄潜进浴室,锁上门,从柜子里取出那瓶剃须膏,抹一点在手背上,深深呼吸。他自己的胡子并不比柔软的汗毛更明显,还不需要每天刮。菲利克摆弄盥洗台上的剃刀,小心翼翼地摸一摸刀锋,试探着刮掉嘴唇周围初生的毛。然后带着一种莫名的内疚感拧开水龙头,用力擦洗皮肤,直到冷杉的味道彻底消失为止。
时间在黑海边失去价值,可以随意浪费在石滩上。太阳晒暖了鹅卵石,就算穿着鞋也能感觉到那种热量。瓦西里最喜欢的娱乐活动是躺在被阳光晒暖的礁石上睡觉,往往是游泳回来,湿淋淋的,只穿着短裤,不由分说地把正在看书的菲利克挤到毯子外面,仰面躺下,用手臂遮住眼睛。菲利克抱怨他把水溅到书页上,伸手推他的肩膀,试图夺回毛毯的使用权,瓦西里一动不动,不知道是真的睡着了,还是故意不理睬菲利克。
阳光猛烈,菲利克躲进礁石凉爽的阴影里,双手压着书,但许久都不翻页,偷偷看着瓦西里,从下巴到喉结,然后是胸口和腹部的平滑曲线,再到泳裤边缘因为髋骨而形成的阴影。菲利克想悄悄爬过去,把鼻尖埋进瓦西里的颈窝里,确认他闻起来是不是像杉树和海水。海浪在不远处抽打着石头,菲利克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,和礁石一起震颤。他低下头,胡乱翻页,盯着沾上了水渍的书页,深深呼吸。
父亲雇来的厨师要赶回十几公里外的家里去,所以晚饭总是早早开始。瓦西里从第一天起就坐在菲利克旁边,餐桌是设计给四个人用的,不是六个。大家挤成一团,分享番茄浓汤和炖牛肉。瓦西里的膝盖偶尔在桌下碰到菲利克,当他伸手去拿面包的时候,手背擦过菲利克的前臂。菲利克一整晚都不敢和其他人对视,担心别人一眼就能看穿他心里在想什么。
“你吃得比一只金丝雀还少。”
瓦西里轻轻撞了一下菲利克的肩膀。
菲利克摇摇头,没答话,不想听见自己古怪的嗓音。
“在外面晒太久了吗?”
瓦西里问,没等菲利克回答就侧过身,把手放到他额头上。他的掌心温暖,菲利克整个人僵硬起来,连呼吸都停住了。瓦西里显然没预料到这个反应,迅收回手,耸耸肩。菲利克瞥了一眼其他人,父亲和尼古莱叔叔谈论着约翰逊总统和柯西金不久前的会面,每说两个字就喝一口酒。尤莉娅和她妈妈在争论关于音乐会的什么事,没有人留意到男孩们的小动作。瓦西里推开椅子,抓起打火机和烟盒——抽烟是他最近几天才开始的新嗜好——穿过厨房的侧门出去了。
到了深夜,一切都变得更糟了。他的大脑和身体一起密谋陷害他,用灼热的斑斓梦境折磨菲利克,把他带到礁石上,空荡荡的更衣室里,卧室门外,夏令营的篝火旁。瓦西里总是在那里等他,菲利克颤抖着醒来,又热又粘,汗水沾湿了睡衣。他疲惫地爬下床,没有开灯,在昏暗的房间里摸索着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。整栋“达恰”
静悄悄的,天将亮未亮,海和天空融成一团墨蓝色的混沌流质。菲利克坐在床边,披着毯子,呆呆地看着窗外。
瓦西里也经历过这些吗,尤莉娅呢?他们梦见的是谁?
菲利克裹紧毯子,走到房门边,呼了一口气,拧开把手。走廊铺的是地砖,毛毯拖在上面,出轻微的沙沙声。瓦西里的房间在走廊对面,楼梯旁边的那一间。菲利克站在那扇门前,指尖轻轻抚摸门把手,金属光滑而冰凉。
楼下的钟敲响了四声,羞愧和恐惧的忽然爬上他的后颈,像一条细长的、鳞片冰冷的双头蛇,菲利克逃跑了,织着深色花纹的毛毯飞快地擦过地砖。男孩爬到床上,脸埋进枕头里,蜷缩起来,紧闭着眼睛,假装什么都没有生过。
第6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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