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埃克塞特的生活很简单,轻易就形成惯例。学校提供餐点,为了减少和其他人说话,安德烈总是早早地来,在专门留给教师的松木长桌旁匆匆进餐。他不是个严厉的老师,如果学生在他讲解语法的时候睡过去,口水流到动词变位表上,那也无所谓。如无必要,他从不在休息室久待,那地方让他想起霍恩斯比喜欢去的俱乐部,挂着天鹅绒窗帘,充满香烟烟雾,即使白天也很昏暗。疲惫的教师们谈论板球赛得分,季节性暴雨,和本周闹出最大麻烦的那个男孩。安德烈不讨厌也不喜欢男孩们,学生对“朗格先生”
报以同样不冷不热的感情。这家中学的大部分学生来自埃克塞特本地,或者附近的城镇,父母可能是渔民、家具商、手工业者,或者新移民。百分之九十的男孩这辈子唯一被迫使用外语的场合就是学校。
有些中学就像低洼地,聚集了被雨水和泛滥河流冲刷下来的各种沉积物。安德烈思忖有多少夹着尾巴回来的间谍最后走进了公学,试图把破碎的德语、法语或者阿拉伯语句子塞进目光呆滞的学生脑子里。安德烈怀疑教世界史的威廉姆斯先生是他的同类,但这只是不太可靠的直觉,他没有证据,也不想去找。故意搅动低洼地里的死水,是一件不礼貌的事。
在其他人老师、门卫、清洁工和教区牧师的印象里,“莫里茨朗格”
先生总体而言是个令人愉快的人,举止得体,用同样的态度对待校长和门卫,在埃克塞特的几年里,从来没有过绯闻,似乎也从不喝酒。有人声称“朗格先生”
在外国结了婚,妻子是个捷克人,因为签证问题来不了英国,但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。从学校保存下来的旧照片里,时常能现“朗格先生”
的踪影,但他给观察者留下的要不就是背影,要不就是模糊的侧脸,不过姿势很自然,让人说不清楚到底是巧合,还是他故意躲避拍照。
每隔两周的星期六,是学校的郊游日。老师们轮流带男孩们去远足,钓钓鱼,学些野外生火或者系水手结这样的技能,下雨也不例外,校长深信恶劣天气更能锻炼身心。这是固定行程,如果有人留意观察,不难现这家学校的德文老师每一个月都会出现在同一个露营地,身边围着吵闹的低年级男生。这是个靠近公路的营地,车来来往往,来野餐的人也非常多,春末尤甚,简直像个露天土耳其市集。一个刚搭起来帐篷歪倒了,里面的男孩们尖叫着逃了出来。附近坐着野餐的年轻男女摇摇头,露出宽容的笑容。一个路过的郊游者停下脚步,皱着眉,似乎担心男孩们的安危。
“昨晚下过雨,泥太松软了。”
那个郊游者评论道,他戴着玳瑁边眼镜,灰白头从猎帽下面露出一绺。就像其他郊游者,这一个也背着帆布包,手杖末端沾满了泥。安德烈上下打量他,又把目光转回学生身上。
“从伦敦跑到这里远足,不是太远了吗?”
霍恩斯比笑了笑,“来见老朋友的话,不算远。”
“老朋友有电话。如果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,通常不是好事。”
男孩们从泥地里找回绳子,重新拉起帐篷,两个高年级男生把绳子绕在木钉上,深深敲入泥土。滚了一身泥土的学生脱掉上衣和短裤,搭在手臂上,往不远处的小溪走去,几个提着铁皮桶的低年级男孩跟在后面。
“我需要和你谈谈。”
霍恩斯比说,看向小溪的方向,“关于柏林,更准确来说,关于‘麻雀’。”
第二十三章
当天在露营地的三十二个男孩里,只有一个留意到了德文老师和戴着眼镜的陌生人交谈,也仅仅是“留意到了”
而已。谈了多久?不知道。那两个人一直在露营地,还是中途到别的地方去了?不记得。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,在他年轻的脑袋里停留不到两周,就像沙滩上的脚印一样消失了。
当然没有书面记录。想留下书面记录的话,霍恩斯比就直接打电话了。如果这是一本流行间谍小说,剧情一般会这样推进:霍恩斯比专程来说明“麻雀”
的近况,说服安德烈回到柏林去,解救可怜的东德男孩,安德烈先是拒绝,最终在火车启程前最后一秒跑到月台。他们接下来会卷入一到两场追车戏,击败科里亚,聚光灯悄悄往旁边偏移,照出这个狗咬狗的世界里偶尔闪亮的人性。
但这不是小说。
基于六处的过往案例推断,霍恩斯比最有可能提出的建议是:杀掉麻雀。快捷,经济,保险。莱纳沃格尔协助勒索一位美国外交官,已经从曾经的盟友变成了威胁,而安德烈最有可能接近他,所以安德烈是执行暗杀的最佳人选,如果安德烈不想动手,那他至少可以为柏林站提供最佳行动建议。
安德烈不会喜欢这个主意的。他很可能争辩,暗杀是克格勃的专长,不应该是六处的。也许还会继续指出莱纳很可能受到了胁迫,为什么对木偶挥起铁锤,而不是操纵木偶的那双手?美国人也应该把他们那只踩进陷阱的肥兔子送回大西洋另一边,给他安排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工作,不要再和外交沾上关系。他还会询问霍恩斯比,麦卡伦先生如何处理这件事?他离开柏林太久了,甚至不知道那个过度吸烟的美国同行两年前就已经被召回了。
这里也许有个小小的陷阱,一种并无恶意的算计,霍恩斯比特意让安德烈再看一眼他主动放弃了的“旷野”
,看看能不能唤起情报官埋藏起来的本能。外勤永远是外勤,他们没法按停脑海里的齿轮,顶多只能调慢一些。人们当然可以习惯寄宿学校和英格兰西南这个一成不变的角落,可是,一旦他们回忆起“外面”
,这种本来已经接受了的乏味生活会一瞬间变得无法忍受。
不管安德烈的齿轮运作情况如何,他似乎都不急着离开埃克塞特。霍恩斯比独自坐火车返回伦敦,露营像往常一样继续,这个学期余下的德语课也是。暑假来了,又过去了,男孩们晒得黝黑,垂头丧气被送回学校的时候,“朗格先生”
也还在,用同样平板乏味的声音领学生们念“穆勒太太星期五出席露天音乐会”
。唯一的不同是,196o年秋天前后,人们开始在酒吧见到“朗格先生”
。他喝酒的时候就和在学校一样安静、疏远和礼貌,两杯威士忌,加冰,不坐吧台,独自一人占据了栅格窗旁边的四人座。不过学校附近这个酒吧从来坐不满,谁都没有意见。“朗格先生”
一边喝酒一边审阅报纸,不是“看”
,是“审阅”
,只有这个词能恰当形容。他专心致志地消化每一页的内容,像是要掰开每一个单词,嚼五分钟再咽下去。有一晚。酒吧老板的大女儿鼓起勇气问他在报纸里找什么,德文老师笑了笑,回答“没什么,只是无聊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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