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良久,韩子施笑声方止:“世人都觉少年应有大成就,长辈都盼着晚辈能有大前程,子施啊,你我少时,就是不肯负大好光阴,就是一心向着高处,到如今,又怎么样呢?当官,你倒是当了两年官,可你一肚子学问,干成了什么事?帮到了几个人?就诺儿的性子,比你还要笨,比你还不懂变通,叫他去当官,怕是连皮带骨都要陷在里头。经商,我倒真是富甲一方,可是退之,你知道我是怎么建起今日的基业的吗?你知道我是怎么吞并,压迫我的对手的吗?你知道大成号的辉煌后头,有多少商家败落,家破人亡吗?你看着我日进斗金,你又知道有多少权贵在那虎视耽耽吗?大成号完完整整留到如今,你以为,靠的是什么?”
韩子施朗朗而笑,那笑声,没有愤怒,没有凄凉,只是一片冰冷。
“退之,你是我的最好的朋友,所以总是不肯让你看到我最丑陋的地方。这几年,你只见到一个有些寂寞,有些失意,但毕竟风光无限,才华过人的富商。你没见过,我吞并别家商户,不留余地的狠毒,你没见过,我在高官显贵面前,狗一样巴结,送礼都要送得躬恭屈膝的谄媚,你没见过,我贿赂各处关卡军兵的手段,你没见过,我私底下,做过的种种阴私之事。退之,这个世界,就是这样,这么多年,你没有变,我羡慕你,也佩服你,可正是因此,你才永远落魄。我成功了,可是,我做的恶,我受的气,我手上的罪孽,我自己都数不清了。这个世道,想要成大功,立大志,就得先不把自己当人。我不过是一个区区商户,暗中也有这么多见不得人的阴私,要想有更大的成就,更多的权势与财富,又该有多狠的心,又该做多绝的事?”
凌退之黯然,良久方道:“或许有一天,真站到了极高处,就能改变这一切。”
韩子施冷笑:“这话先说服你自己,再来对我讲吧。当年的你,怎么不喊几句要为了治国平天下往上爬,一些小节就不计较了。这话你自己都不信,自己都做不到,倒来劝我?”
凌退之苦笑,是啊,古往今来,多少人喊着崇高的理由,不择手段,往上行,可真到了最高处,已习惯了那些手段,那些理由,便也永远只是口号了。
当年的他,尚在官位上,还做不到的事,如今,韩诺那头小猪,哪里做得到。
“罪孽,阴谋,算计,迫害,所有见不得人的事,我一个人做,也就够了。我受过的罪,再不叫他受了。我要我的孩子,双手永远是干净的,我要他是个清清白白的人,我要那个喜欢睡懒觉的家伙,想睡就能睡着,不用整晚睁着眼呆,不用整夜被噩梦惊醒,我要他任何时候,抚着良心,都不会愧疚难安。我要保他衣食无忧,做个富贵闲人,不用为了什么基业受屈辱,不用因了家业去向别人祈求哀告,不用巴结任何人,也不必伤害任何人。”
韩子施那森冷如剑的笑容,终于渐渐柔和下来。
“退之,我所有的辛劳,所有的谋划,不是为了富甲天下,不是为了报仇雪恨,也不是为了救助苍生,我要的,不过是我的孩子,安乐一生。”
凌退之怔怔半晌,方苦涩地说:“若天下人人如此,有才者皆自惜不出,这乱世,何时方能结束,苍生如蚁如草,何日方得不苦。”
韩子施冷冷道:“这天下,这苍生与我何干。总会有人想着齐家治国平天下,但那不会是我家的小猪,他再聪明,再天才,又怎样。若他自己有那些志向,我虽不忍他吃苦,但即是他所想,我又为什么不成全。可即然他本来就安于庸碌,我又为什么非拿着冠冕堂皇的道理,来逼他过那不是人过的日子。”
凌退之默然半晌,终是黯然一叹:“天下纷乱,纵只求安然一生,苟全性命于乱世,亦非易事。”
从来怀璧其罪,韩家的巨额财富,韩诺的奇异天才,都是招灾致祸之由,世事难如人意,从来不是一心平淡,便可平安一生的。
韩子施微笑:“三年了,我的安排,你会看不出来?”
凌退之默默点头,三年了,韩忠一个区区奴仆,能和少爷一般,得到自己这个大才子的亲自教导,而今又被刻意送进铺子里,从最底层开始,学习经商之术。只做一个书僮小厮,家中仆役,要东家亲自给一众掌柜帐房,介绍这个大孩子,进铺子做甚?若只做一个商人,能识字算帐就可,又要那么多学问做甚?
更何况,三年来,韩忠和韩诺,同行同止,起居相伴。同房读书,同桌吃饭,甚至同室而眠,同睡一张拔步床,只不过,分为主仆,一上一下,但实际上,经常在一块抵足而眠。
关于韩诺的秘密,连韩子施倚为心腹的管家韩富,帐房韩贵都并不完全了解,韩忠知道地,却和自己一样多。
韩子施对他凌退之,自然是绝对的相信。
但区区韩忠,一个外头买来的奴才,一个本来流落的叫花子,到底有什么地方,可以让韩子施如此信任,韩子施又凭什么确定他的忠诚。
不过是,从很久以前,韩子施就已经确定了,韩忠将来的道路。他必然是最重要的心腹,他必然知道重要的秘密。韩子施可以信任韩忠,因为在他的安排下,韩忠未来的命运,其实已经由不得他不忠诚。
凌退之微微苦笑,驭人之道,权谋之术,从来不是他这个迂书生的长处,他知道韩子施的心意,但却完全猜不到他会用的手段。
“退之,你放心,你教了韩忠三年,并无私心杂念,全是师长授徒之意,就算他不能承接你衣钵,你也依然把他当做徒儿爱护,就算为着你,我也不会为难他。”
韩子施微笑。
三年来,凌退之不是不曾为韩忠担心过,他这当老师的,真要为徒弟的人生向自己开口,自己也确实难以拒绝他。但凌退之却从来没有多说过一个字。他只是尽力地教导,尽心地关怀,却从不强求自己放过韩忠。
天下哪有白给的恩义,他韩子施又不是菩萨。奴才给主子当当挡箭牌,为主子出力,替主子背黑锅,那都是天经地义,理所当然,无可指责的,甚至还是奴才们的荣幸,更何况,他对韩忠还有救命之思,收留之义,读书传艺之德。
要是一般的奴才,根本不会有什么杂念,只管一股脑儿,替主子效力便是。
但他要的不是普通奴才,他要的是多才通变之人,而人一旦读了书,有了才华,便不免有许多杂七杂八的想头了。
凌退之虽不擅这些不入流的手段,却也是才智之士,其中隐患,怕也是能看出来的。
他的隐忧,不止是担心着韩忠的未来,也是在隐隐为自己和诺儿担忧着吧。
“退之,你放宽心吧。那是你的弟子,我不会屈了他,我即要将大任交给他,自然也不会以只以恩义相胁,主仆名份相迫。那些手段,都是小道。大成号能有今日的辉煌,更多的还是因为,我能让最多的人,得到共同的利益。”
韩子施淡然而笑,万事皆在胸怀“恩义总有用尽之时,仇恨多有后患隐忧,只有利益,才能让人心甘情愿,永远乐于和你站在一起。我要借他为诺儿挡尽风雨,但在这风雨中,得利最大的,肯定是他!”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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