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树林里的鸟儿又噤声了。只剩下不懂得害怕的昆虫还在悄声合唱。
“谢谢。”
莱纳说,揪下一条长长的草茎,缠在手指之间把玩。
“不客气。”
他们看着对方,靠得很近,轻易就能接吻。他们对此并不陌生,已经这么做很多次了,但那都是在“阁楼”
安全而酩酊的昏暗灯光里,现在,这里,这片田野,五月份的和煦阳光,不是他们熟悉的布景,不知道应该遵守哪套行事准则。莱纳垂下视线,试探着靠近,两人鼻尖相碰,安德烈捧住他的脸,吻了他。
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吗?莱纳想,没有问出口。
草地并没有想象中柔软,他们很快就现了这一点。他们做爱的时候,云雀回来了,清亮的啁啾引起了一片回应。草叶的影子落在裸露的皮肤上,懒洋洋地摆动,往前,往后。阳光温热,正好照进莱纳的眼睛里,他只好闭上眼睛,抱紧安德烈,手指在对方汗淋淋的肩胛骨上打滑。
他们在午后的太阳下躺了很久,摊平衬衫,隔开刺人的小石子和草茎。安德烈从堆叠在一起的衣服里翻出火柴和烟盒,点了一支,吸了一口,递给莱纳,后者犹豫了一下,接过去,也抽了一口,对着天空呼出烟雾。安德烈注视着他,挂着半个微笑,绿眼睛看起来如此真诚,仿佛除了莱纳,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值得他去看。这是真的还是假的?莱纳紧紧抓住这两个问题,就像攥紧薄薄的细齿刀片,这是即兴的还是事先安排的?
莱纳终于下定决心开口,但安德烈恰好挑这个时候站起来,抖掉衬衫上的草屑,穿回去,宣布他们应该走了,莱纳只好匆匆爬起来,把衣服套到身上。汽车停在很远的地方,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布满动物爪印的泥路上。鞋里进了一颗小石子,莱纳中途不得不停下来,把它磕出来。白昼已经变得很长,傍晚迟迟不来,两人在婆娑树影里返回柏林,天空明亮,远处一列往西行驶的火车清晰可见。莱纳注视着它,直到火车被灌木丛遮住为止。
像往常一样,莱纳在离家很远的僻静巷子里下车,自己往地铁站走去。郊游的快乐余韵在他打开家门的那一刻就蒸了。地毯上躺着一个信封,没有邮票,没有署名,只有一个人会这样给他送信。斯塔西悄悄来过了,沉寂多时的“赫尔曼先生”
伸出苍白的节肢,拽了一下缠在莱纳脖子上的蛛丝。
他原地站了一会,关上门,捡起信封,打开了台灯。
第十八章
实际上生了貌似互不关联的三件事,但安德烈只能获知其中一件。他毕竟不是上帝,原谅他。莱纳趁着午餐时间和他在奥林匹克体育馆外面碰头,假装是出来抽烟意外遇见的,他把信封递给情报官,里面有一张借书卡和用打字机打出来的简短纸条,只有一个句子,指示莱纳把借书卡放到失物招领办公室。典型的单向信息传递方法,斯塔西招揽了一个不容易约见的卧底,只好派一个信使放置信号标,信使看不懂信号,卧底不认识信使,避免他们互相危及对方的掩护。
“照着做。”
安德烈说,“让我们看看怎样的小动物会从地洞里出来。”
六处一直都知道奥林匹克体育馆里有地鼠什么地方没有?在伦敦也有,就像莫斯科,就像波恩,就像华盛顿。内奸就像鱼缸里的藻类,放久了,就一定会长出来。反间部门已经在监控两个嫌疑人,不过迟迟没有下手逮捕,因为这两个人的行踪能够暴露更多关于斯塔西的信息:和谁见面?在哪里?斯塔西最近对什么感兴趣?收益暂时大于风险,等藻类长得太过了,再刮掉也不迟。
安德烈抄下了借书卡上的编号和标题,到图书馆里转了一圈,然而编号并不匹配任何书架,前台那位戴着眼镜、充满同情心的馆员帮安德烈查阅了库存档案,遗憾地表示没有任何一本书叫《笨兔子和三个朋友》,也许先生记错了,或者有人恶作剧?先生是不是想给儿子或者女儿找一本好看的童话书?要不要试试《小熊莫里茨》?孩子们都喜欢。
“也许改天吧,谢谢你。”
安德烈收起借书卡,把帽子按回头上,冲图书馆员点点头,走了,到法占区的另一个图书馆去碰碰运气,同样一无所获。为了迷惑斯塔西派来的跟踪者,安德烈继续步行了差不多三公里,走进一家书店,随便买了一本书。接着买了一瓶酒,最后去了花店,抱着一束裹在报纸里的玫瑰出来,显得像在为别人挑选生日礼物。他赶上了下班高峰前的最后一班客流稀疏的地铁,回到位于夏洛滕堡的公寓里,随手把花束丢进垃圾桶,放上唱片,继续琢磨那张借书卡。
那本“书”
纯粹是个暗号,只有卧底和“赫尔曼先生”
知道是什么意思。既然他们采用这种曲折的沟通方式,可疑人物如果不是极度谨慎,就是不方便物理意义上约见情报官,意味着他或者她容易被己方的监视团队认出来,剩下两个可能性:外交使团成员,或者某个部门的管理者。好几年前,汉斯死后不久,他在斯塔西的旧线人君特不是提到过类似的事吗?“我认为‘赫尔曼’在你们或者美国人‘家里’招揽了地鼠,而且职位不低”
。
安德烈丝毫不喜欢这两个可能性。
负责打扫奥林匹克体育馆一楼厕所和走廊的那位土耳其女人,属于安德烈的“羊群”
。情报官时不时塞给她十马克,请她帮忙盯梢办公室里的某一个或者几个人。这次也不例外,安德烈在楼梯间和她见面,送给她一盒骆驼牌香烟,清洁工接过去打开,看了一眼里面塞着的两张五马克钞票,把烟盒塞进围裙里。
“你又想打听谁?”
“一个地方,准确来说,不难。留意这两天有谁到失物招领处找东西。”
奥林匹克体育馆实际上没有一个正式的失物招领处,那不过是衣帽间的一个角落,无人打理,各个办公室每隔一段时间就把落满灰尘的雨伞、手套和茶杯扔到那里去,每年圣诞假期前再清理掉。现在还没到夏天,离上一次清扫只过去了几个月,但已经堆积了可观的杂物,雨伞仿佛是固定展示品,任何时候至少有两把。还有名片盒、表链、打火机和橡胶靴子,出于令人想不明白的原因,还有一个沙丁鱼罐头。借书卡留在罐头上,十分不起眼。
整整两个星期,没有人留意到这张硬纸卡片。清洁工报告给安德烈,只有三个人去翻过那堆杂物,都是为了借雨伞,春末的雨既频繁又突然。如果计算“能看到借书卡”
的人,那清洁工就数不过来了,衣帽间每天任何时段都有人进出,放下外套,拿走外套,放下防水靴,下班再拿走,太多了,这栋建筑物里每一个人在五个工作日里都至少进去过一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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